莱妮率先扑了过去，她将身上的包袱丢下，直接跪在了布洛宁身边。蒙度也并非没有悲伤，或许他的悲伤不像莱妮的泪水来的那么快，也许他的悲伤有另一个表现形式。他慢慢地走近，脸上带着难得一见的凄苦模样。尽管呼吸压抑，他却仅仅地闭着嘴，知道看到莱妮将布洛宁的身体翻过来之后，才沉沉地吐出一口气。这口气就好像黑云压顶，山洪突然被释放出来的感觉一样。

贝拉德和艾力森也渐渐靠近，站在两人身边。他们脸上虽然也带着悲哀，但几乎所有的激动情绪都是由莱妮释放出来，她用手拼命拭去布洛宁脸上黏着的灰色尘土，然后又用手翻开他的衣服。在他窄小的胸膛上，十分醒目地绽开一道鲜红的口子，在那里血肉外露，在扒开的一瞬间，更多的血液从他的胸口流出，浸入已经被染得红得不能再红的衣服。在他倒下的地方，血和泥土已经混成了一块。他耷拉着的脑袋仍旧用睁着的眼睛看着那些血液，裂开的嘴似乎在向人倾诉着难以言表的悲哀。

渐渐的，蒙度的耳鸣开始恢复；渐渐的，莱妮已经泣不成声。

“是谁？是谁杀了他？”蒙度说，“不论是谁，不管是人还是魔鬼，我会找到他的下落，然后……”

蒙度攥紧拳头，他觉得自己说的话也变得毫无逻辑，这似乎不光是来自于愤怒，另一方面，他也许是在憎恨自己的保护不周。

贝拉德没有说话，他将法杖轻轻放在地上，然后半跪着身子，用手拈起一块粘了灰土的血液。

“是我——”艾力森突然说道，“若不是因为我首先陷入到自己的混乱当中，布洛宁就不会死……这——都是我的过错。”

莱妮向艾力森看了两眼，眼泪在她的脸上冲刷出一道净白的泪痕，她摇摇头，就又看向了地上的布洛宁，她用手将他的双眼合上，然后紧紧抓着布洛宁看似已经变僵了的手。

蒙度也靠近布洛宁，心里裹藏着震颤，短短的时间里，他将他过去与布洛宁之间的事情回想了一遍，同时也包括他承诺要保护他，让他安安全全地回到利切希尔。可这些回忆转瞬即逝，相对眼前的情景而言，回忆是快乐的，而且是遭人痛恨的。蒙度抓住布洛宁的一直胳膊，在血液流尽之后仿佛失去了重量，轻飘飘的如同一根干裂的树枝。

他无心去责备艾力森，这件事他自己也有错，如果有人能够注意到他的话，他宁愿那个人也责备他几句，让他至少在承受这些责骂时不必去承担自己所给的惭愧。可是眼下没有这样的人，因为这样，艾力森都主动承认了自己的过错，这是不是意味着蒙度也需要站出来为自己申请一点责任呢？

他还没有什么动作，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或者是贝拉德留给他的准备时间太短。在蒙度仍旧深陷悲痛中的时候，贝拉德站了起来，他拿起长长的法杖，回头苦涩地看着布洛宁的身体。

“现在，让我们来找一找凶手吧！”

蒙度没有立刻起身，莱妮则崩溃了似的说，“至少，至少让我把他埋起来……”说完，她捧着布洛宁的脑袋，将脸埋在了他的脖子当中，再次痛哭起来。

“凶手？”这是艾力森的声音，蒙度转过头，看他的脑袋上扬，表现出一副十分奇怪的面容，“难道你们还不明白吗？我们对付不过这里的一切，你们不行，我不行，甚至贝拉德也不行……布洛宁的死就是一个教训！你们还要扬言找到凶手？我告诉你们，这个凶手可能就是布洛宁自己！”

“你说什么？”蒙度微微眯着眼睛说道。

“怎么？你们不敢相信？”艾力森说，“痛苦可以把人逼到绝境——你们没有感受过这种恐惧，我感受过，布洛宁也感受到了。他只是过于逞强而不好意思说罢了，但是你——尤其是你！贝拉德！我不管你有什么能力，你没有体会到他心里的那股痛苦，这就是你的不对！是你害死了布洛宁！什么伟大的理想？什么拯救世界？全是在放屁！如果你真的是个聪明人，最好趁你还知道路之前带我们离开这。我们回头，一旦走出这块地方，我们就分道扬镳。我再也不愿意跟着你们铤而走险了……”

这番话让蒙度瞠目结舌，而莱妮也放弃了哭泣，吃惊地看着艾力森。虽然这个人之前就说过不少让人生气的话，但在那种平和时期并没有人在意太多。即使贝拉德有能力给他一点教训，毕竟他也凭着一个年轻人难得的宽仁忍受着这些话。可现在这些话，虽说有一定道理，却的确很伤人。蒙度很少站在贝拉德的角度思考过什么问题，但现在，他觉得即便是自己，就算是这个时候他也无法忍受这些言语的玷污，倘若他有这个裁决能力的话，他一定……

“你说的很对，艾力森。”贝拉德轻言轻语地说，甚至在他的嘴角还露出一丝古怪的微笑。可是渐渐地，蒙度体会到那其实算不得什么微笑，而是一种嘲笑。

“这个责任的确在我，是我带领大家来到这里，是我让你们承受了你们本不能承受到的那些处境。我甚至——因此害死了布洛宁——”他停顿了一下，“我是一定要接受惩罚的，但我需要告诉你的是，你的把戏不管什么用。艾力森，我是绝不会带着大家往回走的。”

把戏？蒙度心中默念，贝拉德曾说自己不会受到幻象的控制，难道现在因为悲痛让他丧失了自己的约束能力？如果他都控制不住会受到假的艾力森的指责的话，他们两个人也许也一样受到这个幻象的控制了。甚至有可能眼前的这个死去的布洛宁也是假的，毕竟贝拉德的脸上笑了一次，也许一切还有转机……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艾力森说着，张开一张满是血迹的手，好像要用其格挡贝拉德的进攻一样，“难道你们都还不清醒么？难道布洛宁的死还不足够警示一切吗？”

“他的死的确给了我一个教训。”布洛宁跟上前去，这一刻，他逼得艾力森频频后退，“我曾经给了你机会，这样的机会不止一次。布洛宁也同样信任你，若不是因为这样，他也绝不会落到如此的下场……”

蒙度缓慢地站了起来，他好像隐约明白了一些什么。

“我一直以来都做不了一个决断，我不知道一个人要坏到什么地步才能决定他的生死，为此我甚至将这个决定交给莱妮来做。你应该清楚地记得这件事，在那个时候，莱妮也给了你一个机会。”

莱妮放下布洛宁的手，站到了蒙度的身边。

“一路上，你跟蒙度虽然没有发生什么冲突，但他一直将你的许多恶习看在眼中，他有时候也恨不得用自己曾经的权力去惩罚你。可是他最终没有那么做，也许他不是在怜惜你，可作为一个战士他却为你牺牲了伸张正义的机会。”

贝拉德用阴翳的目光看了一眼蒙度，他则向他点了一下头。

“现在，虽然我很想让他来代替我为布洛宁的死讨回公道，可是你的罪行显然不止这一点。所以我还是决定自己来——”

“等等——”艾力森伸出两只手来阻挡贝拉德向前，“你说的是什么话？难道你认为是我杀死了布洛宁吗？真是天大的笑话！我杀他干嘛？杀了他对我有什么好处？你们都不明白，你们都是不懂装懂。很明显布洛宁是自己杀了自己，即便不是，也肯定是有另一个人下的手……你们看！看见没有？我陷入了幻象当中，为了逃脱我差一点就把自己弄死了，难道你们也觉得这个伤口是假的吗？”

艾力森用手指着自己额头上的创伤，的确，那个伤口是真实的，但这无疑也成为他杀害布洛宁时用来掩饰血迹的一个罪证。他和莱妮都百分之百信任贝拉德，这一点说来很奇怪，蒙度不知道自己何时将对这个年轻人的质疑一下子变成了信任。或许与久而久之，贝拉德承担的太多，而他又看得太细有关。

贝拉德轻轻哼了一声，嘴里又露出短暂的嘲笑，“好啦！别说啦！艾力森。来——过来一下——”贝拉德伸出法杖，“怎么？难道你还怕这根木头吗？”

“你——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艾力森怯懦的样子十分丑陋，突然也变得有点可怜，“是——叫我拿着它么？”

贝拉德慢慢地点了点头。

艾力森仍然有些害怕，蹑手蹑脚地前进了两步，在触摸到法杖上的那一块黑宝石之前还咽了口口水。可是，他的那只满是血迹的右手手掌将宝石握住的那一刻，他的身体一下子便僵硬了，除了倒地是“噗”的一声外，他们没有看见艾力森有任何变化。贝拉德收回法杖，“他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艾力森的整个身体——包括他身上穿着的衣服——全都仿佛冰雪融化了一样，浓浓的红色血液与白色油脂、还有他原本皮肤上的那些灰黑色的肮脏东西全都混合在一起融化了。衣服仿佛被烧灼了一样散落成一个个薄片，跟着那血水一起向周围扩散。

他的头骨，胸骨，连同大腿的骨头一点点漏了出来。那是一种鲜亮的白色，蒙度在城里的屠夫案前见过牲畜的骨头，那种乳白色总是引人胃口，而艾力森剩下的乳白色残骨却让人一阵阵恶心。

“我知道你始终会杀了他，我知道你会这么做。”蒙度淡淡地说，“但我没想到你会将他弄成这个地步。”

贝拉德转过身，好像并不知晓这件事情似的问道，“怎么了？”

“你看。”蒙度确定自己跟莱妮看到了他**融化的全过程，等到贝拉德看见的时候，那些杂乱的东西都莫名其妙地消失在了灰色的土地上，只剩下铮铮白骨，闪着光芒。

“这是我没有料到的——”贝拉德说。

“也许这地方很适合艾力森吧。”莱妮说了一句，“只是布洛宁不该死在这里。”

贝拉德捧着法杖，蒙度不知道这个法杖到底有什么魔力，他记得自己偶然也碰到过这块黑色的宝石，但是这个东西并不致命，所以他确定这个东西显然与他主人的意愿有关。

当蒙度和莱妮已经将布洛宁的身体摆正，将那把巨剑收入他的剑鞘中时，贝拉德才从那静止状态中苏醒过来。蒙度不知道他究竟在思考什么，就他而言，如果魔法真的能够将一个人复活过来那就太好了，贝拉德如果真的有办法他一定不会表现得如此伤悲。但是他又不像他们两个人那样开始着手为布洛宁的后事做准备，他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心里面隐约能够摸索到什么。那是一条模糊的线索，他觉得贝拉德应该不会就此放任布洛宁不管。

“我仍然不知道艾力森为什么要杀了他。”看到蒙度在思考着问题，莱妮用自己的话打断了他，“一开始还是布洛宁让他跟我们一起走的呢，如果不是他执意坚持，艾力森或许早就死在那片森林里了。”

蒙度咀嚼着自己嘴里的那点苦涩，“世上总不会有人事事都往好处想，在艾力森眼里，他会觉得留在原地可能更好。”

“也许的确是这样，如果饿了，他至少可以找个有人的地方。就像他说的‘偷点东西’，如果这样的话，布洛宁也不必因他而死。”

“我也问你一个问题。”蒙度悄悄说，“贝拉德怎么会那么确定艾力森就是杀了布洛宁的凶手呢？虽然这件事分析起来是有那么一些缘故，但是如果我是艾力森的话，我也能找到更多证据证明自己与此事无关才对。”

说完，莱妮的眼睛突然瞪了起来，“该不会——你还不知道贝拉德最厉害的能耐是什么吧？”

“什么能耐？”

“他能读懂人的心思啊！不管你现在在想什么，或者没想什么，或者记忆里的东西他都看得见。”

“哦，原来他还有这个能力。”蒙度微微点点头，想到自己心里所想的每一件事都有可能成为这个危险人物窥探甚至定罪的证据，他也有些不寒而栗，“也就是因为这个他不光知道艾力森是凶手，而且还知道布洛宁死在什么地方。”

他看了看布洛宁，觉得自己现在讨论这些问题似乎有些不合时宜。只是，也许只是单纯的一个想象，他总觉得事情不会以这样一个结局收场。正当他做这些想象的时候，贝拉德从地上坐了下来，他看着法杖出了神。

“那你知道贝拉德有起死回生的法术吗？”

莱妮摇摇头，“不知道，我没有见他展示过，他也没有对我提起过。”

“那你在等待什么？”蒙度说，“我们是不是现在就应该把布洛宁埋了？”

“那你又在等什么？”莱妮没好气地说，这一说倒是把蒙度逗乐了。

“看来你跟我一样在等着咱们这位**师拿主意，也许，他真的能够把他救活。”

“嗯。”莱妮的眼睛闪着光芒，“不是也许，他一定不会放任他不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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