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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人潮(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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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人潮(其一)

周大海来到林江城已经六年了。

在他二十一岁那年,母亲的身体已经不能支持她进行长时间的劳作,周大海一个人起早贪黑干了三个月,依然只收了整片田的三分之二。看着大片大片来不及收而烂在地里的作物,以及越来越低的粮价,他下定决心,和母亲说了自己想进城打工的想法。

周大海没想到自己遭到了母亲强烈的反对。周母宁愿明年累点多种些作物再雇个人收割,也不让周大海进城打工。为了不给周大海拖后腿,周母第二天甚至起了个大早下地去除草,周大海找了半个南江村,才在自家田里找到自己的母亲,好说歹说劝回了家。

看着母亲如此倔强,周大海心疼,却又无可奈何。他不可能让母亲再操劳了,但仅凭种地想要维持当下的生活都很难,要是母亲突然生了病......他不敢再想下去,一狠心便瞒着母亲把家里的地卖给了村长。母亲看到卖地得来的钱时,长叹了三声,这才摇着头答应了周大海进城打工的事。

临行前,母亲抓着他的手,声泪俱下道:“大海啊,娘不是不想让你去城里赚钱,娘实在是不放心啊!那大城市里啥都好,就是那里的女人千万碰不得啊,会要了你的命的!”

周大海明白,这是母亲的心病。母亲这些年一个人拉扯他长大,就是因为自己的父亲进城打工时遇到了别的女人,从此一去不回。他紧紧握着母亲的手,另一只手拂去母亲脸上的泪水:“放心吧,娘,我一定会回来的!我会赚大钱,让咱娘俩过上好日子!”说罢,他没有再敢多看母亲一眼,转身踏上了去往城里的班车,就这样成为了林江城百万农民工中的一员。

对于正处于高速发展时期的林江城来说,农民工的缺口很大,所以每个车站都会有人等像周大海这样进城打工的年轻人。周大海身材高大,体格健硕,几乎是刚下车就被拉到了工地上。

这样的发展完全出乎周大海的意料,他欣喜若狂,似乎已经能预见年末带着一笔可观的工资回家过年。趁着工头讲话的当口,他悄悄地从衣服内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写着家里的地址和汇款账号。

这是他和母亲唯一的联系方式了。

娘,等着俺,俺们很快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周大海在心里默默想道,直至工头骂骂咧咧地给了他一巴掌,他才从美好的幻想中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赶上了工友们的步伐。

工地上班比起下地劳作并不算太难,更别说周大海怀揣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每天都充满干劲,搬水泥都比其它人多好几袋。在一片哀怨和偷懒中,默默工作的周大海总是最鲜明的那一个。工头看在眼里不作声,只是每次发工资的时候总是先发给他,递给他的信封也会厚上一两分。周大海念着工头的好,干活也就更加卖力。

回到宿舍,工友们已经从床底摸出扑克,买好花生啤酒,正热火朝天地打着牌。周大海缩在自己的床上,不明白工友们为什么总是一拿到钱就开始打牌,明明都是血汗钱,少一块钱都会心疼;明明都是兄弟,白天一起干活一起吃饭,晚上一起睡觉,他们却还是无所谓一样,不断地从对方手里赢走一把把钞票。

有人看得手痒,捅捅周大海:“大海,咱也来两把?”

“俺......俺不会......”周大海捂了捂口袋里的钱,他还想着啥时候寄回家去呢,赶紧找了个借口溜出去:“俺......俺出去透透气,看看大城市都长啥样。”对方看他这个样子,也不好再说什么,侧身让了条道。

周大海刚出门口,就听见身后的哄笑声:“大海可是老实人,才不跟你这种人打牌!”

“嘁,去去去,让开让开,老子来打两把。”

周大海出了工地,开始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夜晚的城市比他想象中漂亮了不知多少倍,他看着一个个灯火璀璨的商城、热闹非凡的饭店、还有那些各式各样的娱乐场所。他看得两眼出神,但只是多看了两眼便离开了。

这些地方一定很贵。他想。

好不容易赚来的钱,一分都不可以乱花。

不知走了多久,周大海来到一处天桥底,这里坐着一群闭目养神的乞丐。周大海没想到大城市里居然还有日子比他们还难过的人,他靠近一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们。乞丐们发现周大海在看他们,也不恼,只是让出一块地方拍拍地板,示意周大海过来坐。

也许是自己看起来也没好到哪去吧。周大海挠挠头,起身离开了。乞丐们依旧半闭着眼睛,像一座座雕塑。

过了一会周大海提着一袋馒头回来,坐在了乞丐们中间。乞丐们也不多客气,纷纷过来取走一个馒头,也不吃,只是揣进自己的衣服里。给他让出地方的乞丐开口问道:“刚来林江城?”

“嗯。”周大海点头,“俺是来打工的。”

“小心一点,大城市危险的很。”乞丐还是半闭着眼,似乎随时都要睡着一般。周大海不敢打扰他,把最后一个馒头连着袋子一起放在他身旁,抱着腿看着桥两边的街景。

这天晚上周大海和这些乞丐兄弟们一起挤在天桥底下过夜,身上盖着脱下的工作服。

正值深秋,天桥底下不断有风刮过。周大海一吸鼻子,乞丐兄弟的体味就又浓烈几分。他裹紧身上的衣服,尽量不让风灌进来。

乞丐们早已鼾声大作,周大海却迟迟没有睡着,倒不是因为微冷的天气,难闻的气味,抑或四周的鼾声,而是他对这个城市实在是充满了好奇。他看着天边的月亮和远处的霓虹灯,无论看多少遍,他还是会被眼前的绚烂景象折服。大城市,真好看呐。

尽管身边乞丐兄弟们鼾声如雷,周大海的心里此刻一片平静。

“要是能把娘接过来,一起看这么漂亮的景色就好了......”

天光破晓,周大海起身和乞丐兄弟们轻轻道别。回去前他想了又想,还是在一个五金店里买了一个带锁的铁盒子,把身上的钱都放了进去。

第二天周大海去附近的银行给母亲汇款,这是他攒下来的第一笔存款,算算应该够母亲吃穿不愁直到年末了。一进门,大厅里顿时因为周大海的到来弥漫着难闻的汗臭味。周大海能感觉到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自觉地往门口缩了缩。

前面排队的人皱着眉头走开,周大海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径直来到柜台前坐下,和柜员道:“你好,俺要打钱给俺娘。”柜员很专业,但周大海还是能看出来对方在假笑。他不好意思耽搁,小心翼翼地跟着对方说的步骤做。一拿到汇款回执周大海便飞快地逃出银行,跑到一个无人的拐角蹲下来,看着那张小纸条,心满意足地傻笑。

就这样,周大海每天在工地勤勤恳恳地工作,过着朝六晚十的生活。每当拿到工资,他都会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进那个铁盒子里,工友们打牌喝酒的时候,他会提上一袋馒头去找他的乞丐兄弟们,一起在天桥底下看月亮。

自此之后周大海每个月都会给母亲寄钱。平日里高强度的劳作让他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浸湿又吹干,弥漫着刺鼻的咸腥味。此前到银行时他总能感受到身边人的抗拒,以及柜员勉强挤出的微笑。他觉得很不好意思,便到商店里买了一件最便宜的白背心,每次去寄钱的时候就穿上它,一回到工地就赶紧换下来洗干净,又在第二天继续日复一日的工作。

一直到过年,他才舍得买上一张最便宜的回家的车票,再到市场上挑两个苹果,一大一小,又去肉铺买十斤猪肉回家过年。看到母亲吃着肉喜笑颜开的样子,周大海心里也乐开了花。

但日子并不会就这样一成不变。

这是周大海来到林江城的第三年。临近年底,工友们都忙着置办年货,住得远的则开始为春运的车票发愁。不管是哪一种,他们都需要钱。但这次工头似乎没有要结工资的意思,每次周大海和工友去找他讨要工资,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拖延过去了。最后一次,他们向工头哭诉“再不发工资我们连下白水面条的钱都没有了,过年还怎么回老家看老父老母”时,工头终于忍受不住,把安全帽往地上一摔便破口大骂道:

“他妈的有钱的又不是老子!老板不给我钱我哪来的工资给你们?你们这群傻逼倒是轻松,天天在工地里催我要钱。我呢?我他娘的连着被保安赶出来一个月,连老板的屁股蛋子都没见着一次!”工头越说越来气,抽出一根烟想要点上,打火机却怎么也打不着。他气急败坏地把打火机狠狠地摔到地上,“CTMD垃圾玩意!”随后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别过头不再看周大海他们。

工人们沉默了。一个他们不愿意接受的事实就这样从工头的嘴里面说了出来:老板不想给他们发工资。那个理应给他们钱的人不在这里,无论他们如何为难工头,结果也不会改变。更何况工头现在和他们唯一的区别,也只不过是安全帽的颜色罢了。所谓的工资高低,都得拿到钱才作数。

谁都没有再说话。大家低头各自做着自己的盘算。有人开始颤抖,有人不停地用胶鞋踢着脚下的碎石,发出令人心烦的声音。

最后还是工头打破了沉默。他沙哑着嗓子,一字一句,似乎讲这番话他下了很大的决心:“兄弟们,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但我得回家,我已经三年没回去过了。我的老婆孩子都在家里盼着我回去,我......这钱我是不打算拿了,来年兴许也不会在这儿了。”

“明天我就走了。钱的事情,得靠大伙自己想办法了。”

踢石子的声音消失了。工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往工地外走去,现在没工作,工地已经不管饭了,他们还得去菜市场捡那些最底价的菜回来自己煮。周大海离开之前回头看了眼独自一人蹲坐在地上的工头,他的背略显佝偻,那根没点着的烟也被他折成两段扔在地上。周大海想喊他,张开口却不知道该要说些什么,摇摇头,转身走了。

待到人群散去,工头才缓缓地站起身出了工地。拐角处早就有人在等他,工头一扫方才的疲态,颇为期待地问对方:“怎么样?”

那人点点头,递来一个信封道:“你表演的很不错,老板说给你加钱。”

工头接过信封,迫不及待地捏了捏,心中大喜。他撕开信封一角,借着路灯的光看到了粉色的钞票,赶紧抽了几张出来验货。随着手指不断捻动,工头脸上的笑意更盛,连声道:“谢谢老板,谢谢老板!”

“这是你应得的。记住,拿好你的钱走人,这之后我们再无瓜葛。”

“一定,一定!”工头连忙将信封揣入口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对方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转头拨通了电话:“老板,照您的吩咐,中间的钱都是假币,他没有发现。”

“很好。”另外一头的中年男人满意地放下电话,面前的桌上堆着大把崭新的钞票——这些本该发给农民工们的钱,现在全是他的了。

“呵,一群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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