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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远大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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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远大前程

河南道,东莱郡,莱州,即墨县。即墨县中自古有一座名山,古称牢山,盖因世人觉得不吉,后改为崂山。此山剑峰千仞,山势涧壑曲折,山峦峭拔耸秀,奇石滚滚欲动,削壁徐徐而行。崂山地处偏僻的海滨,深岩幽谷,人烟稀至,先秦时期就被某些方士、道人称为 “神窟仙宅”,然彼时道教未兴,记载多半语焉不详,却也更增添了崂山神秘之感。

崂山老君峰,前临东海,一碧万顷,背依七峰,峰峦竟秀,地势清幽,竹林翁郁,夏纳清风,冬隔朔气,真是一幅派神仙洞府的气象。老君峰下有一道观,名为太清宫,乃是崂山宫观之首,此道观,按道德经“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记载,起了三层院落,又按九宫八卦格局将正殿“三皇殿”落于西北乾宫开门之位,而观门却朝东北,正是处于艮宫生门之上。据道法秘传,如遭外敌,太清宫道士在观中催动道术,关闭生门,锁紧正殿,以死、惊、伤三凶门御敌,杜、景二门自守,留休门遁逃,当真是万无一失。可见修筑此观之人,不仅精通园林之术,更通兵法道术之妙。

太清宫地势绝美,楼宇殿堂众多,煌煌大气,道人穿行其间,肃然有序,襟袂飘摇,好一幅神仙模样。此时正值乱世,莱州虽无大战,然民心惶惶,举目四顾,朝廷更迭仍频,神州大地上,一拨又一拨的骄兵悍将攻伐不断,怕是有二三十年未曾消停过。人在乱世,也只求个温饱平安,若是年景好些,温饱倒是不难,这平安可就只能靠着满天神佛了。故此太清宫的香火出奇的旺盛,方圆百十里的百姓们,安宅、驱邪、求财、求医、求子、求色也可称为求姻缘,但凡能麻烦神仙的事情,都要到太清宫里求上一求。

若真个神仙有灵,有求必应,怕是要被人间琐事愁断了肝肠,但这观中的一众道士却个个养得油光水滑。有鉴于此太清宫掌院真人很不满意,早课晚课加倍清修,一干小道士叫苦不迭,愁容满面,却也无可奈何。

太清宫每每人声鼎沸,早晚课都不得清净,有违道家无为而治的本意。然而崂山毕竟是仙家福地所在,非只太清宫一家。老君峰东南侧约莫三四里外,有一处不大的庵堂。庵堂很是简陋,只有茅屋一间,正殿供奉三尊不大的三清神像。庵堂门口站立一道人,约莫四十左右年纪,赤面皓首,灰白的头发随意挽了一个道髻,一身蓝灰色道袍,不说破烂不堪,却也打了三五处补丁。三月初的天气,中年道士光着脚站在这料峭春寒中竟也不觉得冷,全无常人畏首缩脚之态。

中年道士来回踱了几步,低头瞅了瞅远处香火缭绕的太清宫,侧耳听了听远处早课已毕的钟声,朗声朝庵门内唤道:“青竹儿,早课已过,出来为师有事吩咐你。”

未几,堂内吐气声响传来,一口气悠悠荡荡,似有龙吟之声,半盏茶的时间声响收敛,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小道士从庵内一跃而出,落地轻盈,宛若狸猫一般。小道士一身蓝粗布道袍,头上乌木簪横插也挽着一个道髻。小道士生的好生俊俏,面如冠玉不杂半点瑕疵,星眸朗目暗含烁烁神光,天庭高隆,地阁浑圆,双耳上不过眉,下不过唇,活脱脱一副人间至福之相。

小道士站稳后,先冲着师父揖了一礼,满脸堆笑,一副在师父面前耍乖卖萌的惫懒表情道:“师父,这早晚课对徒儿来说已经无甚稀奇,您总说服气练气,我这一口气自年寿穴入窍,经山根,过印堂,至百汇,存丹田,无所窒碍,练气化神的功夫,您老人家不必天天早晚课守着我。”

“为师不守着你,还不知道你这小猢狲到哪里逍遥自在去了?”中年道人心中明白得紧,心道这小徒儿虽天资卓绝,精进神速,却是个率性妄为、胆大包天的惫赖性子。在崂山上没少惹是生非,捅下不少篓子,一旦放将出去,真不知道要惹出多大麻烦来。心念至此,遂摆出一脸愠色,斥道,“太清宫浮游道长的符纸是不是你给换了?害得他在那么多香客面前丢了多大的人?”

“那个浮游啊,哈,他就是个骗子,他那个黄表纸浸过红磷水,”小道士抱怨道,“身为三皇殿执殿道人,不能御丙丁火之力,用磷火自燃烧符纸,这等歪门邪道哄骗百姓,世人不齿,人神共愤,徒儿略施小惩也是我辈修道人分内之事,师父您不用夸我。”

“我呸!为师灭了你这孽障”中年道士大怒,手中作势,掐了一个雷诀,点指道,“若不是你守中子师叔祖指弹飞火雷法救场,三皇殿威名毁于一旦。李师叔为这事没少数落为师,为师也是一把年纪了,被师叔训诫,我的脸面往哪搁?为师也是要面子人!虽说太清宫那帮人,大多修为不深,道法根基都很浅薄,但是,毕竟乱世中混口饭吃都不容易。祖师爷就留下这些易用的法门,也是为天下众多徒子徒孙。”

小道士无精打采的点点头,心中暗道:师父您就收了雷火诀吧,高高举着手势,又不蓄气,又不念咒的,就是为了吓唬我。都是老生常谈的东西,师父常年不与其他道士来往,对着自己愈发唠叨。正在心不在焉之际,忽听耳畔风声响起,他本能的右手向外一揽,掌心用引字诀一收,捏住一根三尺长的松木棍棒。

“师父,杖责是不对的。杖责教不出好徒弟。即便要杖责,您也得请动咱们驱虎庵的家法。偷袭这个事情,三年前就已经不好使了。”小道士将松木棍在手上掂量了一下,随手耍了一个剑花,笑嘻嘻轻松道。

“就你这小猢狲犯得上师父出手偷袭?”中年道人轻轻拍拍手上的浮灰,笑道,“不过却有别的事情跟你计较。前两天是不是逞能,用桃木枝打落了吉云师侄的清风剑?”

“他剑术不精,还胡吹大气。一套清风剑诀,耍的跟耕地似的。”

“三清殿的三官手书是不是你给糊上的鱼胶?”(三官手书,道士命病人将自己的罪孽写在符纸上,向上苍神灵忏悔,烧了符纸和水服下可以治病。)

“徒儿最见不得蒙骗老百姓的勾当。烧点符纸灰冲水喝了就治病,我辈中人不取。”

“那鱼胶涂在符纸上烧起来多臭啊?那玩意儿谁喝得下去?”中年道士又怒又乐,“三官手书乃是创教张天师的遗泽,岂容你如此胡闹?还有,为师酿的猴儿露,这些年你到底是偷喝了多少?为师遍采山中灵芝异果,华露山参,为何年代越久,酒味越淡?”

“师父,冤枉啊,徒儿顽劣不假,但也从不做这鸡鸣狗盗的勾当,自从那年偷喝了猴儿酿,练了师父传授的醉仙剑,从那以后徒儿真的未曾偷拿过师父的仙酿。”

“为师这些年在山中为百姓们驱虎除害,你也从旁帮手,交给你处理的虎皮怎么总是缺胳膊短腿的?有的皮子连虎尾都没有?”

“想是师父天生神力,膂力无双,徒手伏虎,发力过于刚猛,打得那些吊睛大虫骨断筋折,支离破碎也未可知。”小道士一脸深思状。

“你这说法虽说有几分道理,”中年道士听着徒儿狂吹打气面有自得之色,赤红的面庞上两道皓眉微微挑起,“然巧言令色,诓骗为师,这小虎皮裙是怎么回事?”中年道士从袍袖中掏出一片虎皮,上下一翻,晾在手中。

“呃,人赃并获了?”小道士小声嘀咕了一句,四下扫了一眼,见周边榆树上星罗棋布般坐了一圈猕猴,三五扎堆,挤在一起,对着自己指指点点,时不时冲他低鸣两声,一副看戏的模样。

小道士拿定主意,清了清嗓子,正义凛然道:“师父,去年年末,山中大雪,咱们驱虎庵附近的猴群有几只刚生下来的小猕猴,饥寒交迫啊,夜夜啼鸣,徒儿好生不忍。所以就进库房里翻找出师父存了多年不用的虎皮,我就给这帮小猴每只做了一件冬装。正巧当时法海寺那俗讲三藏法师传,徒儿一时兴起就给裁成虎皮裙的模样。”

“佛寺的俗讲你也去听,这孽畜,”中年道人又好气又好笑,“你没穿着道袍去的吧?被那帮秃驴瞅见,不得笑话死咱们太清宫。”

“没有啦,师父,真被发现了,我也就说我是驱虎庵的,华盖真人的徒弟,绝不给太清宫扬名立万。”

“真是活活气死为师,为师这是做了什么孽了,养活你这么个活宝?”华盖真人捶胸顿足,“好、好、好。为师是教不了你了。你,去,上树。”

“啊,”小道士一愕,随即抬头看看周边一圈古树,心道这是准备把我赶到树上住几天?心中虽错愕,但是脚下一叫劲,力从足下起,踩着树干,向上一窜,三两步跳上横枝,随着枝干起伏,飘摇洒脱,却有一番出尘的模样。

华盖真人微微点头,这徒儿虽然顽劣,但自修道以来,可称得上天资卓绝,道武双修,悟性之高,在自己之上,冲龄便可服气顺脉,自阳动(即发育,男子生精)之后更是伏龙化虎,调合阴阳,打通周天,不到弱冠之龄道基深厚,已有化神之境,也真是人间异数。武道天赋也是不弱,虽不像自己天生神力,悍勇无俦,但马上步下的功夫也是一流,配合道术修为,行走天下应是无甚大碍。

想到此处,华盖真人咳嗽一声,对着树上的徒弟朗声说道:“青竹儿,为师教导你也有一十六年。近日有山下道友来信,说东都开封府宋门外大街有一座上清宫,也是我道门一脉,这些年中原烽烟四起,人才凋零。观主凌云真人早年云游罗浮山与为师有过数面之缘。凌云真人自觉年事已高,真传弟子或是殁于战事,或是已然执掌一方,其余弟子皆碌碌,不足以承继法统。”

说到此处,华盖真人略一沉吟,继续道:“东都汴梁,通衢大邑,中原腹心,朱梁太祖朱全忠还定都于此,确是一处宝地,那上清宫与太清宫一脉更是薪火相继。为师便想遣你前往,入上清宫修行,待凌云真人羽化后,也有安身立命的所在。”

青竹儿听闻,蹙这眉头,沉思了一下,随后左眉一挑,道:“我不是命中注定要继承咱们驱虎庵一脉的法统么?我到开封去作甚,驱虎庵不能没有传人啊?弟子束发修道以来也未曾离开过莱州府啊。”

“开封府好地方啊,朱梁定都开封一十七年,薄赋轻徭,也算是人心安定,颇有余粮。上清宫一年的香火钱可是数倍于崂山。”

“有这好事您老人家怎么不去?通商大邑,前朝定都,必是美酒佳酿无数,总好过老君峰下的猴儿露吧。这样您带着徒儿去,徒儿照样端茶递水伺候您老人家。等那凌云道长仙去之后,咱们爷俩把上清宫一霸占,改叫驱虎宫,那还不是坐地收钱,吃香的喝辣的。”

被徒儿一阵抢白,华盖真人脸色发青,戟指喝道:“胡说八道的东西,我道家清净之地,给你说的好似那绿林强梁一般。为师命你前往,哪来那么多呱噪?”言罢一摆袍袖,还欲张口,忽的一阵咳嗽,不由以袖掩面。

小道士青竹儿心中却是明了,自他修道小成以来,望气观相之术日渐精深,却也知道师父他老人家早年受伤颇重,虽然一身武艺未曾搁下,但是体内气息甚是紊乱,这些年一直以道家无上玄功镇之,一身道法施展不出。因而山中闹虎患,师父只能以武艺力降。传授道法之时也只是口传咒诀,指点经脉气息,绝少施展精妙道法。念及于此,小道士心下黯然,默而不语。

华盖真人收敛心神,平复气息,后道:“前往开封一事,就这么定下来。此去上清宫挂搭(云游道士暂住之意,同挂单),处处需得谨慎,那处不比在这崂山老君峰上。太清宫一脉,不管你如何任性妄为,为师豁出一张老脸总能照拂得住。”

“您就不怕我出去到处闯祸?”小道士嘟囔着嘴,嘀咕道。

“福祸自理,在外面闯祸,可没有师父替你遮护,也怪师父这护短的性子,你这些年把太清宫上下祸害的不轻,此次下山当收心养性,于红尘中参悟道法灵威,或许精进犹胜山中枯坐修思。”

“那您把我支到树上作甚?”青竹在树杈上来回蹦踏了几下。

“山门自有定规,师父早年自蜀地出川,入罗浮山修道,山上规矩,若要行走江湖,蹈履红尘总要有自保之力。”华盖真人指着满树猕猴笑道,“来啊,你赤足于树干上用手中木棍刺下一只猢狲即可。”

小道士青竹儿心中暗想:这也未免儿戏了吧,在驱虎庵修道十余年,山上山下没少瞎混,踩枝踏叶,纵横山林真是家常便饭,自忖闭着眼睛也能上下老君峰几个来回。刺下一只猕猴?这帮惫懒货,十余年里与自己朝夕相处,捻熟无比,平日里追逐打闹,抢果子夺食的勾当没少干。真要有心戏弄它们,一阵乱棍就不信哪只还能在树上安坐。

小道士心中有谱,手捧木棒,朝着树下师父再次揖礼。转身晃着松木棒,朝着一众猕猴一阵不怀好意的打量着。群猴与小道士厮混多年,见他眼光不善,手中拖着一条粗木棒子,顿时安静下来,戚戚相顾。

小道士点指着猴王。那猴王身长近三尺,体健臂长,正值壮年。平日里与小道士最为相熟,一人一猴不知道祸害了山中多少奇花异草,山珍野味。此时青竹儿木棒一指,说道:“就你了,所有猴子里,你最强壮,让我刺下树去,也伤不到你。”说完,足尖发力,一弹树枝,猛的向那猴王刺去。

猴王在山中多年,人性灵通,见平日一贯嬉闹的小道士执棒刺来,口中吱吱惨叫两声,未等劲风及体,一个倒栽葱,朝下栽来,落地后抱着头哀嚎不止。

小道士挺住身形,僵立枝头,嘴角一阵阵抽搐,朝着地上兀自卖惨的猴王喝道:“这也太假了,你这泼皮惫懒的夯货!”

一听这话,猴王一骨碌坐起,双掌撑地,朝着小道士努着嘴的怪笑。

小道士倒挑双眉,恶狠狠盯了盯左右剩下的四五只猴子。猢狲们何其乖觉,眼见猴王假意遁逃,便有学有样,在小道士凌厉的目光中,纷纷惨嚎坠下。更有机灵的,更是凌空打了几个转,落在驱虎庵后堂,不多时,抱着两个大竹筒,从庵内跃出,献宝般呈于青竹儿脚下。另有一猴,怕是经常干那偷梁换柱的活计,从树顶枝叶茂盛处取下早已暗藏好的一根空竹筒,灌了溪水,递到小道士手中。

青竹儿在树枝上目瞪口呆,没想到众猴会错了意,一番举动彻底暴露了自己偷喝藏酒的整套流程。

华盖真人目睹此情此景,真是哭笑不得,怒喝道:“你个兔崽子到底偷喝了老子多少酒?孽障,招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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