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啊。”

我对她说。她也回了句早，在我旁边的位置坐下。

我低头瞥见她白皙的脚踝，像往常一样压制着触碰她的冲动，只握紧拳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笑笑。

先是她注意到的铃声，便小心开口提醒我，

“你手机响了哦。”

我回过神。是个不认识的号码，不打算离开她去外面接，趁着还没上课，我调小了音量，把手机放在耳朵上。

“你是钟以阳吗？我是平安街道医院的医生，请现在速来医院，你母亲产后大出血面临生命危机。”

我的笑凝固在脸上，所有温度也从身上骤然退去。

“那天……你摇摇晃晃站起来然后冲出了教室……”

她伏在我耳边轻声说着，喃喃的声音仿佛在睡梦里呓语。

我搂紧了她，从被子里捉了她的手放在我胸口。

“那时候，只有你让我在喘不过气的现实里有眷恋。”

她睁开眼睛，在我脸上轻轻亲了一下，叹了口气。

“以阳，那时候我也很不知所措，但只能坐在那里等你回来……”

“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事，不过那是我第一次见你惊慌成那个样子。”

“嗯……那时候我听到生命危险这几个字，一下子就坐不住了。”我也亲亲她的额头，撩起来一缕略带潮湿的头发，摸索着她纤细脖子上细小的伤痕。

她倒吸了口气凉气，缩了缩脖子，“以阳，说正事呢……”

“嗯。”我收回了手，等她接着说下去，“那天晚上你给我发信息，还真的吓了我一跳。”

“怎么啦，当时你在和向阳泽共度良宵么？”

“不是不是，当时我在和室友吃饭，出来之后在楼下看到你，倚在楼梯那里……”她赶紧小声解释，透过黑暗，我看见她的眼睛微微发亮，和那天晚上一样。

来到医院，手术室门口只有几个护士。

我恍惚地走过去，“手术中”的灯亮着，刺着我的眼。他们一言不发，沉默着陪我一起等待。

灯在我眼里灭了，白色的人群出来，询问我的姓名身份。

尽力了，尽力了。他们隔着口罩向我说明，更像宣告，我听不出歉意。只觉得那一瞬间，想听这个世界道个歉。

走进去了，妈妈躺在床上，头发凌乱，和每次跟爸爸打架一样。

我站定了。

不远不近，她没有生息。

我对着她喊妈，她头微偏，闭着眼。

我轻声问她，是她情夫的孩子吗，他人在哪，她不说话。

我转身，快步走出病房。回到妈妈家，在陌生的房间里翻找。地板凌乱，窗帘压制着灰尘，掩藏我的呼吸，昏暗，凌乱。我还是那个无人问津的被丢弃的小孩，在不属于自己的家里存在着。这些年建立起来的堡垒也好，垒起的城墙，终于在这片空旷之地轰然倒塌。

找到了。电话簿、破损的身份证、日记、工作地址、衣物，我是愤怒、悲伤还是迷茫，这时候都不重要了。

记不得时间了，外面太阳落了，声音也灭了。

我从医院走廊抬起头，听见开关门声音，人来了又走。

所有我能做的，找到那个人的一切办法，我都做了。手机号注销，身份证作假，工作单位虚报，住址搬迁。这个人，我妈妈迷恋的这个人，仿佛从没存在过。我和父母三人，就是问题本身。

我问她，她不说话。只是哭，哭得眼皮浮肿，嘴唇颤抖，仪器滴滴地响。

窗外，一如既往浓重的黑暗，钟表指向九点。

手机没打开过，朋友和老师的询问，我晾在手机里。

此刻，我被晾在阳台栏杆里。

我看见，手机反射着我的脸，被月光钉在屏幕上。猛地，天光大亮，熟悉的名字跳动在我眼睛里。

反手捉住她的双手，举过头顶。在手腕上缠绕着布条 缠着我和她的一起。

她挣扎着想要呼吸，快没力气的时候我放开她，盯着她惊慌疲惫的脸。

在加重动作的同时，我伏在她耳边轻轻问她，“那时候是一直在担心我，还是突然想起来的我呢？”

她的话不成句子，夹杂着压抑的喘息。

“一直……都担心你……”

我逼问她，在她身体颤抖的同时掐住她，不断充斥、撕咬着，

每次我坠入最黑的夜里，总是你找到我。

“说，你是为了我来的，对吗……”

她含糊着说是，她真实地和我真切地存在着，就在彼此身体里，彼此眼睛里，血液里。

“你朋友让我问你，发生什么事了吗？你一天都没来上课。”

突然听见病房里爆发的哭声，撕碎亮起的手机屏。我冲进房间，床上全是妈妈的血。

“对不起……”

凑近她耳边，妈妈呜咽着，捶打着自己的腹部，像是击碎她自己，击碎她旁边的我，十九年前的我。

“对不起……”

她用尽了力气，像是对我说，对没能出生的孩子说。我抓住她的手，她力气却大的出奇，一下一下，挣脱开，沾染上血迹。

我抱住她的双臂，声嘶力竭让她停下。她终于减了力气，也减了声音。

“小阳……”她最后睁开眼睛，她流了十几年泪水的眼睛看着我，示意我把她的手放在我头上。

“妈妈和你爸，对不起你……”

她说。她冲我努力微笑，像最后的告别。

“对不起……如果可以的话，下次我好好做你的妈妈，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她把自己这辈子的抱歉对着我说完了。她给我十九年迟来的爱，是这无数句对不起，是迟来之后永远的消失，是她留给我最后的歉意。

终于塌了，我给自己建立起的摇摇欲坠的天空。

妈妈最终，留给了我对不起，带走了那句我爱你。

她的身影一点点接近了。

在黑暗里，唯一我能看清楚的，向我走近。恍惚间，我的视觉又游荡回空白的房间里，像个局外人一样目送妈妈被推走，脸上表情也看不清。

我去抓住了，尽力了，可她毫无声息。

她不再回答我的问题，也闭上眼不去听。

十点十分。

“??!钟以阳?”

她停在我身前，穿过黑夜问我。我抬起脸，就那样凝视她。

黑夜加持了我的情绪，深刻着我再次被抛弃的痛苦，深刻着她和我的距离。我克制着，缓缓走向她，在吐出话来前一秒用力抱住她。

她在我怀里呆住了，紧接着挣扎，

“啊，你怎么了……先放开，”

她动作停了，因为我传递给她的颤抖，还有压抑而又放纵的拥抱。

我忍下翻涌的情绪，平静下说道，“希望没有吓到你，以安。你能陪我去个地方吗？”

她挣脱出来，看着我的脸小心翼翼问，

“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