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的一行人，一个个情绪之高昂，之激动，难以言表。但其中却有几个年轻人显得落落寡欢。

不用说了，这三人便是孟古孟今和吕南中。

孟古孟今的情绪很受伤，老爹认了干儿子，到现在自己这两个亲儿子连一句话都没有捞到说。看老爹那架势，仿佛已经忘记了，他还有两个“湿”儿子咧。

对沈腾，他们自然也是喜欢得不得了，也因此，他们巴不得老爹赶紧离开，由他们自己带着这个新弟弟在南中各处游走一番，然后，带回去银坑洞，送到老娘那里去显摆显摆。

吕南中也一样的心思。

陡然遇到如此好的青年俊杰，年纪又相当，谁不稀罕？谁不想多亲近亲近？成都又不是没有去过，何必一定要现在去？和沈腾一起尽尽地主之谊不好吗？

但老蛮王的心思却不一样。

首先，经过此次平夷城事件之后，老家伙彻底醒悟过来，过去一直觉得自己沈腾还好，娃娃们也还年轻，爱玩就让他们多玩几年呗，怕什么？

但现在，他的想法却急迫了许多。

沈腾的年纪和吕南中也差不多，比孟古孟今还小了一些，但人家现在什么水平？

再看看跟在沈腾后面的那些娃娃们，哪一个的家世比他孟氏差了？更不要说吕氏一介商贾之家了。但人家现在都已经立下如此大功，而自己的几个娃娃，却依然是满脑子的蛮族人思维，如此下去，怎么得了！

再者，看沈腾的意思，就是想在南中随意走走，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而自己家的几个娃娃若和他一起，作为南中地主，无形之中，便有很多意见给别人，但这些，又不一定是人家沈腾想要的。

如此一来，这付出，便没有了价值不说，甚至可能引起人家的反感来，何必呢？

不得不说，老蛮王现在的思维，已经“汉化”得很厉害了——都已经懂得站在对方的思维去思考问题了。

没办法，孟古孟今和吕南中三人只得随了蛮王队伍北上成都，但情绪却是很低落，又不敢公然反抗，只能自己憋出内伤。

蛮王哪里不晓得几个小家伙的心思，眼见都走了很远了，这几个娃娃依然一副要死不死的鬼样子，蛮王岂能忍！

“啪——”蛮王挥动手里的马鞭，在空中挽了一个鞭花，发出清脆的声音，惊起无数飞鸟，自然也将身边几个小家伙惊得一乍。

“都给老子抬起头挺起胸！别做这副死样子，给谁看呐？”蛮王气不打一处来，“都多大的人了，还是不知晓轻重！”

一边说着话，一边用马鞭指点着三个年轻人的脑袋，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尤其沉重，“你们，也不撒泼尿照照自己，除去家世，你们拿什么和人家比？那什——么——和——人——家——比！”

老家伙一顿暴力输出，不管他说的有理还是没理，反正气势是足够了，也因此，三个年轻人终于被震撼住了，不敢再有三心二意。

“再说了，那小子都已经成了我蛮王的义子，怎么，还怕他飞上天去？好好的到成都去历练历练，回来再和他一起，不行？少了根毛还是咋啦？”

老蛮王这说的是心里话，都已经认了干爹干儿的，那么多大佬在现场作证，还怕他翻脸不认爹？

“没事儿的时候，也往深了想一想，咱南中人，究竟是少了见识。看看人家成都来的这些娃娃们，比你们小，但和人家站一起比比，你们和歪瓜裂枣有什么区别！”

说到这里，老孟便不由得一阵心痛。

说到底，还是环境的问题啊，南中的环境就这样，所以，就只能结这样的瓜。

尽快带他们出去见识见识世面，才是最重要的。

至于他们想和沈腾亲近，那还不简单，早点从成都回来，将沈腾留在银坑洞，分几口银坑给他，有什么打紧！

南行的那一彪人马，尤其壮观，但拉嘎部落的三位勇士却一直压着速度，不让大家跑太快，因为——那样一来，他们便照看不了士卒们肩背上的物质了。

他们可不希望这些宝贝离开自己的视野。

这些宝贝中，尤其以盐巴为贵，咱小小的部落，该吃上多少年啊。

“我不扶墙，也要服你们啊！”沈腾的心早已经急得没法，但人家那三位辣椒圈勇士才不管他咧，三人前后中各自安插一人，前面的压住速度，后面的负责善后，中间的呢，没事儿干，前面看看，后面看看，然后，就嘿嘿嘿嘿地笑不停。

沈腾真是服了他们的气，也只能耐着自己的性子，由得他们了。

“腾哥儿，要我说，和他们客气个屁！直接绑了，放马背上，还怕他们不给咱们带路不成？”包子气呼咻地抱怨道。

沈腾狠狠瞪了他们一眼，骂一句“二球！”众人便不再赘言。

在沈腾看来，辣椒这个宝贝儿，毕竟是人家首先发现的，所有权自然归人家所有，自己打的主意本就不算纯洁，想让人家出让这些宝贝儿，说实在的，无论人家提出怎样的要求，都不为过。

而且，此物已经被人家部落视为天神所赐宝物许多年，一定拥有极为丰富的种植经验。

这些，都是独属于人家的财富啊。

尽管作为后世人的沈腾非常清楚，辣椒的种植几乎不需要高深技术，只要有水有肥肥有杨光，便会有大把大把的辣椒收获。但无论怎么说，人家都该是第一个享受辣椒福利的族群！

所以，给予人家一些最起码的尊重，怎么了！

“包子，你们几个听好了，拉嘎，嗯，就是辣椒，才是咱们这次南中之行截止到目前为止最大收获。”

沈腾如此说法，本意是强调辣椒的重要性，但听在这几个纨绔耳朵里，却好像听到了本年度最好笑的笑话。

包子撇撇嘴巴，道：“咦——那且兰城呢？平夷城呢？”

在他们几个人的心中，拿下且兰城，平夷城之谋等等，才是最大的收获，才是可以吹一辈子的牛皮。

至于这劳什子的拉嘎辣椒，他们又不是没有尝过，一个个辣得眼泪直掉的，和毒品一般，都什么呀，还说最大的发现，腾哥儿莫非想害人？就用这东西？

看着几个龇牙咧嘴的家伙那副嘴脸，沈腾不由得笑骂一句：“一群憨批！”

李球凑过来，故作神秘地说道：“腾哥儿，说道说道呗——”

沈腾在他头上爆了一个栗子，然后，做天机不可泄露的神态。

如此一来，反而引得几个家伙的兴趣了，逼着他“说道说道”。

“你们啊，莫觉得在且兰城平夷城做了那么多事情，就感觉自己了不起了。其实，我实话告诉你们吧，即便没有咱们的横插一脚，人家庲降都督府那几位大佬处理起来，就一定会比咱们逊色？”

后世太祖爷爷有句名言：“世上事，怕就怕认真二字。”

这事情，一旦被搓碎了，掰开来讲，其实道理都显得极其浅显好懂。对于沈腾如此说法，这些本心高气傲的年轻人，不由得便有些气馁了，一个个昂得高高的头颅，终于低下了许多角度。

“至少，即便在那种情况下，人家南中其实并没有发生大面积叛乱对吧。”

平静下来的年轻人们终于不得不点头称是。

“但是，咱们也不妄自菲薄。毕竟大家都在其中付出很多。我不是厚此薄彼，厚谁薄谁，只是希望大家都别太傲气，目前，想站在前台，咱们还太嫩。”

“腾哥儿说得对！”

“就是，就是。”

“嗯，既然大家都心平气和了，那么，我就来和大家说说这拉嘎辣椒的事情。”

“这东西……真有大用？”

“瞧你说的！”

“咱私下里还以为这只是老大你想逃出平夷城的借口呢。嘿嘿……”

……

“辣椒圈”部落的大本营就在飞狐道边，距离3000孙吴兵卒被消灭的地方不远，但在山林之中，没有本地人的带领，想找到这个不大的部落，还真不容易。

山林蛮族对于危险的感知能力本就突出，各地蛮酋聚且兰，又再聚平夷城，一系列事件，让蛮族人尤其惊恐不安。风声鹤唳之下，只要条件允许的，蛮族人早就钻进深山老林中，没有族中长老的特批允许，一律不得外出。

只是听说平夷城中剧变，号召蛮族人前去谋国，什么狗屁的谋国，这些蛮人是不懂的，但他们却知道，就是划分地盘呗。为了这一族人的将来还能拥有附近山林，还能苟活于故土，才不得不派出族中最好的三名勇士前往平夷城参会。

谋国之类的想法，是真的一丝一毫也没有。

但若真的需要族人抛头颅洒热血，争得一席之地，三位勇士会毫不犹豫付出牺牲。

自三人走后，飞狐岭道上便发生了诸多变故。

当初的那场屠戮，将部落人都吓得够呛，好在这场战斗发生得够快，当天傍晚开始，到了当天深夜也就结束了。

然后……然后这个部落就发了很大很大的一笔横财——各种物资多到数不清。

其实剩下的，都已经是人家武陵蛮虎牙部落捡剩下不要的，但是对于辣椒圈这样一个小小族群来说，却不亚于发了一笔天大横财。

而其中最珍贵的，却是一些铁器。

衣物等，更是多到数不清。

在南中，没有人可以无视战死者身上的衣物，不将尸体都盘剥得干干净净，那是对天神的亵渎。不尊重天神，可是要遭天谴的。

但收获了这笔横财过后，整个族群的人却更加地心惊胆战，夜不能寐。

为什么？

因为这笔横财的背后，是几千人的惨死，且死得悄无声息，无头无尾。一旦有人前来追责，自己这个部落近在咫尺，经得起几番折腾？

胆战心惊还在继续——一个夜晚过后，飞狐道上又来了很多人，黑巾蒙面，孔武有力，干净利索，如风卷残云般，很快便将这些尸首都掩埋了，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留下，甚至连附近蛮族的人，看一眼都没有，就走了。

部落的人这才陆陆续续回到原地生活。

长老再三叮嘱族人：“无论男女老幼，都将嘴巴缝起来好了，一旦有人走漏了风声，便是我族陨灭之日！”

自此，这个事情，在部落里便成为禁忌，任何人不得提及。

族长名叫乌蒙，年近七旬，在蛮人而言，这已经是老得早就该上天堂的年纪了，能当上族长老，本就因为他活得足够长，甚至连自己的儿子辈儿的人都熬死了几多。

因为活得够长，所以，见识也就够多。

乌蒙这几日心里七上八下的，也不知道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反正，就是沉重，也自己给自己找了许多理由，但依然难以释怀，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而自己族里派去平夷城的人至今音信全无，吉凶不知。

族长不得不将部落巫师请了来，请他占卜吉凶祸福。

蛮族好巫术。

且无一蛮族不信巫。

在南中各个蛮族里，巫师，都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因为他们是神灵的代言人，也是沟通神灵与人间的桥梁。

而巫师，还具有民间巫医的双重身份。

上窥神灵，下祛百病。

乌蒙族长一声令下，族人们都聚集在一起，中间的空地上燃起了熊熊大火，巫师穿起一身各色鸟羽制作而成的羽衣，脸上涂抹了各种色彩，和牛血，将一根牛髌骨投掷到火堆上去，然后，就跳起了濮蛮舞蹈，围绕着火堆转圈，脚踝处，各有一串铜铃铛，发现叮叮当当的相声来。

巫师手握一根彩棒，在空中舞出无数个圈圈来。嘴巴里念念有词，许久，停止舞蹈，将牛骨从火堆中扒拉出来，端起一瓢冷水，满饮一口，突然向那冒着丝丝热气的牛髌骨上喷溅过去，牛骨上顿时冒起一股水雾来，然后，就听见牛骨发出细微的哔哔啵啵依稀可闻的声音来。

一系列裂纹，就出现在牛骨之上。

巫师看了一遍，又一遍，看了一遍，又一遍。

所有族人都围拢在周围，大家都瞪大了眼睛，死死盯住巫师的脸庞，和嘴巴。

蛮族人民接受教育极少，对自然界的认知基本来源于长辈的教导，和自己的亲身体验，所以，便存在诸多未解和误解，也就是在此基础上，形成了朴素的多神信仰体系。

比如高山大泽，云雾缭绕，是人类难以达到的地方，在蛮族人民心目中，这上面就一定住着神仙。

哪怕是一棵巨大的千年古树，他们也认定这是神仙附体了。否则，何至于如此丰茂无量？

多神信仰体系，导致他们见山拜山，见水拜水，见树拜树，见瀑拜瀑……

普通人认为，这个世界是由人类和神仙两个世界组成的，而神仙不可见。

巫师通神。

巫师就是沟通人类和神仙界的媒介。

所以，在这个五溪蛮部落的巫师“通神”“窥神”期间，所有族人都不敢发出任何一点声响，就连小孩子也一样，都被这种神秘诡异的氛围所感染，屏声静气，不敢发声。

他们生怕惊动了神仙，给自己的部落带来无妄灾祸。

许久许久，巫师终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尽力张开，仰首向天，大叫一声：“天神，感谢天神赐福于我五溪蛮！”

所有人都一起跪在地上，张开双臂，昂首向天，齐声呼叫：“天神，感谢天神赐福与我五溪蛮！”

乌蒙长老也跪在地上，沟壑纵横的脸庞被火光映照得红彤彤的，激动得两行热泪滚滚而下，闪耀着晶莹的光彩。

要知道，最近这段时间，乌蒙长老的心里就从来没有片刻的安宁。三个族里最杰出的年轻人去到平夷城，生死未卜。

关于平夷城周围的消息却纷纷扬扬，莫辨真伪，但基本都是些让人不能淡定的信息。

更可怕的是前几日在部落附近发生的那次杀戮，好几千人，一夜之间，被杀戮殆尽，听说连一个活着的都没有跑出来。

虽然大家对于作战的双方没有多少认知，但死掉的全部是汉民，而下手的是蛮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更有人说，感觉那下手的，是武陵蛮。因为附近有人似乎认出了几个武陵蛮的熟悉面孔来。

这几个人当即被乌蒙族长狠狠打了权杖，“如果你们胆敢再胡说八道，那么，就送你们去到天神那里……”

于是，所有人都三缄其口。

但在长老的心里，这事情却始终萦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族人可以闭口不谈，但事情总归会有爆发的时候，乌云一直笼罩在部落的头顶。

几千汉人被集体杀戮在当场，一个不留，这下手之黑，之狠，之毒辣，简直是闻所未闻！

但是接下来呢，人家汉民不会来报复吗？况且，一次性死掉的，是几千人啊！

按照以往的经验，一旦发生汉民被杀，接下来，蜀汉政府的军队必然到来，将附近的蛮民无论老幼妇孺一律砍杀殆尽，事情才算结束，人家才不稀罕和你讲什么道理！

血债血偿，自古便是如此。

南中一些有实力的蛮族部落，也会将汉人当做猎物来猎杀，甚至很多部落都视汉人高官为最尊贵的祭品，官品越高，尊贵的程度也就越高。

这几乎成为汉蛮之间难以解脱的桎梏，难以逾越的鸿沟。

所以，此次事件过后，这一带好几个小部落已经悄悄搬走不知去向了。

但五溪蛮的这个不知名的小部落，却依然坚守在故土之上，并非故土难离，而是，无论如何舍不下那天赐神物拉嘎，也就是沈腾美其名曰“辣椒”的东西。

“辣椒圈”部落是沈腾自己的恶趣味，人家的真名叫什么，谁知道呢？

今夜，当巫师占卜之后，说出那样吉祥的话来，终于让族长安心下来，今夜，大抵是可以睡个安稳的觉了。

就在这时，忽然，地面有微微的震动传来，因为所有人都跪在地上，所以，感觉也就特别敏感，部落中很多猎人就连忙趴在地上，将一只耳朵贴在地面上倾听。

然后，大家都脸色剧变。

乌蒙族长也一样。

从大地的颤抖程度，和越来越强烈的声响就可以轻易判断出来，有大队人马正奔腾前来，速度极快。

一股揪心的痛感瞬间布满全身，乌蒙族长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将还跪在地上的巫师一脚踢倒，攒足全身的力气嘶吼道：“进山——战斗——”

大家都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所有女人赶紧带着孩子躲进山林之中，所有男子赶紧拿起武器，准备战斗！

“完了！”长老心里说，“看来这巫师也有走眼的时候。我族休矣！只希望来的人能听我们的解释，否则，就是族灭的下场！”

乌蒙的脸色煞白煞白的，但他却站在原地没动。

如果一定要死，他希望是他死，只要能救下族人，他愿意主动将脖子伸出去，迎接汉人的钢刀。

救下全族的人，就别想了，能救下多少是多少吧，至少，要救下老人和孩子吧。

他会尽量采取拖延战术，让族人尽可能多的躲进山林中去。

现场顿时就是一片人仰马翻的场景。

惊叫声，呼叫声，哭喊声，叱骂声，呼儿唤女声，寻找兵器声，赶人离开声……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乌蒙的脸色煞白到没有一丝血色，因为他已经看到一彪人马旋风一般，已经来到他们的跟前。

长老回头嘶吼一声：“都走，都走，不要回头！”

他想将留下来准备战斗的男人们全部赶走，因为留下来，也只是一个死的下场，不会有其他结果。

一个小小的蛮族部落，面对如此彪悍的队伍，根本就没有一战之力。

一个黑壮大汉咆哮着：“俺不走！要死，俺死！族长你别管俺！”

长老一跺脚，两眼一黑，一口血喷洒出来，人向后倒去。幸好身边有人，一把将族长抱住。

更多的年轻汉子自动站了出来，站在了族长的身前，一个个横眉立目，怒目圆睁，看着来人。

他们手里拿着各种各样叫做“武器”的东西，有刀枪，有棍棒，有短小的弓箭，有的，只不过是一截干枯的树枝而已。

就在这时候，大家听见了熟悉的嚎叫声——

“族长，是俺们，铁牛回来了！”

三个黑大汉子，老远就跳下马背，连滚带爬地向族长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嚎叫着：“族长——发财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