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节
约莫有九、十里的路程。
“嫂子……我对不住你,郭头和细川志兵卫在下面受伤了爬不上来,陷入包围绝境,十三爷她……她命令我们逃走,她自己跳下去救人了!我……我也没有办法……”张力桓痛苦地将当时城墙上发生的事告诉穗儿。
宛如晴天霹雳砸在头上,穗儿整个人被打得木然僵硬,半晌毫无反应。而此时还有一个人与她的反应如出一辙,那就是弥津安惠,细川志兵卫可以说是她实际上的丈夫,心爱的伴侣身陷敌围,生死难料,她与穗儿如今面临的境况是完全一致的。
众人全部陷入了沉默,气氛消沉至极。
半晌,队伍中突然有一个声音响起:
“走罢……我们即刻去与第二梯队汇合。”
没想到,打破沉默的人竟然正是穗儿。她已然摆脱了方才受到冲击的麻木状态,面上的神色看上去平静且镇定。她抱着烧得昏昏沉沉的小女孩李顺贞,瞧上去就像是个普通的年轻母亲。但是那娇弱的身躯之中仿佛有一种难以言明的力量在支撑,瘦弱的脊背似乎坚韧到无法折弯,那种韧劲令众人也不禁感到惊叹。
然而当事人穗儿只是十分冷静地说道:“见不到尸首,我是绝对不信人死了的。我不丧气,你们也都别丧气,我们还有机会,不论是孟旷还是郭大友,或者是细川志兵卫,我相信他们有自救的能力。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尽量扩大他们生还的几率,为此我们必须去寻找帮助。现在只有第二梯队能帮我们,弥津安南,你带路,快带我们去汇合。”
仿佛是被她的情绪所感染,众人抬抱着依旧晕厥的汪道明和黎老三的尸首,沉默且快速地向着七星门不远处赶去。此时距离辰时时间已经不多了,想必抵达七星门,必能遇见前来交换人质的第二梯队人员,因而带路的弥津安南毫无犹豫。
行到半途,武六悄然询问身旁的王诩:
“诩哥儿,你可知方才那群帮咱们挡住倭军的朝鲜俘虏是怎么回事?为啥那女忍者一发信号箭,他们就冲出来了?”
王诩还为他抢在竹妍之前登城墙的事感到不耻,这会儿对他有些爱答不理。倒是最先下来的周进同不知武六之前的无耻行为,回答道:
“那应当是混在朝鲜俘虏之中的我军探子,他们很有可能之前就一直藏在朝鲜人中,鼓动和策反朝鲜人了,因而聚拢了一大帮追随者暗中听从指挥。看到信号箭后,他们立刻做出反应,振臂一呼,便号召起追随者上前围堵。这应当是我们神目罗千户的手笔,他老人家非常擅长这种安插楔子、主动策反、内部瓦解的手段。”
“哦,神目罗五爷,如雷贯耳。”武六嬉皮笑脸地说道。
众人行进没多久,议论中的“神目罗五爷”就出现了,他本就视力极为出众,大约是老远就观察到了众人,加之王诩出城后就一直在吹他自己自制的哨子,招呼他训练的飞鹰,那飞鹰必然已经引起了二队的注意了。这会儿他本人亲自带人纵马并驾马车前来接应。
看到风尘仆仆满身狼狈的众人,罗洵心头不禁一酸,但见汪道明最终还是被他们千辛万苦带了出来,终究是松了口气。
“辛苦大家了!”他由衷道。
“千户……郭头、孟百户,还有一位倭人内应还陷在城里,属下无能,没办法救出他们。”张力桓切齿落泪,对于放弃郭大友和孟旷的事,他承受了相当大的心理负担。因为这个决定本就是他做出的,而郭大友是他的顶头上司、孟旷是他的平级同僚,往日里朝夕相处也都有了感情,这个决定对他来说无比艰难。
“无妨,我这就把他们救出来。”罗洵不慌不忙,安慰道。随即,他安排手底下的人接收众人,安顿他们到大后方休整。
穗儿将孩子委托给竹妍、弥津姊妹照看,上前一步道:“罗千户,我得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弥津安惠也想跟着去,却被她姐姐拦下,她们当下不能在城中倭军面前露脸。
“好,你随我们来罢。”罗洵没有拒绝,让穗儿上了一匹马,一众二十人的队伍,押送着关押岛津岁久的囚车,向七星门而去。
第223章 兵临城(十)……
在过去的十数年里,穗儿经常会这般做想:自己身为一个平头百姓,这样无辜且身不由己地卷入整个王朝国度的兴衰命运之中,成了左右局势的关键人物,简直是人生最大的不幸。
后来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知道了自己并非单纯只是一个平头百姓,于是她又心想:莫非身为一个拥有一半皇室血脉的人,就像是身负诅咒一般,哪怕是流落民间,也逃脱不开皇族成员的命运吗?
但最近她的心态又发生了些许转变。她是平头百姓也罢,是流落民间的皇室血脉也罢,身处在这个世道之中,她都不可能独善其身。如果命运要她来这朝鲜战场之上,解决张允修,回收万兽百卉图,那么她就应该顺从命运。曾经她曾认为命运待她何其不公,直到她与孟旷重逢,才知道所谓的命运,不过就是一连串的事件,福祸相依、承前启后地连锁发生着,她能做的也不是什么反抗命运,她能做的不过是在这一连串的事件之中,尽善尽美,做到问心无愧。因为个人的能力终究有限,她不可能一个人对抗整个朝局大势,当一切尘埃落定,她走到生命最后的时刻时,回想过去,没有因为自己不曾尽全力拼搏争取而落下无尽的遗憾与痛楚,那这一生,便算是值得了。
也许她正在做的事,在很多朝廷大员眼里毫无意义,于大局无太大影响。也许万兽百卉图在那些朝廷大员眼中,不过是个鸡肋,虽有威胁但不至于当真要了那些王公贵族的性命。因为皇室终究还是要庇佑那些王朝的蠹虫,因为他们是一丘之貉,是休戚相关的共同体。没有人能扳倒他们,除非整个王朝被颠覆,一切推倒重来。曾经手握重权,犹如王朝擎天柱般的张居正在他们面前轰然倒塌的景象,至今仍然历历在目,并将会彻底震慑后世所有试图做这件事的人。
但她还是要做,因为她明白这幅图落入真正心怀叵测之人手中,会产生怎样破坏性的影响。她不在乎王公贵族的死活,她只知道这些大人物之间的争斗,会牵连累及多少无辜的百姓。而如果这种局面之下,还有狼子野心的外族势力插足,颠覆性的大规模战争恐怕就是抬眸可望见的既定未来了。如果解决掉张允修,回收万兽百卉图能够让局势稳定延续下去,哪怕只有十几年,那这件事也值得去做。如果她最爱的人当真因为完成这件事不幸牺牲了生命,她也要强迫自己接受这个事实,并承接着她们未竟的事业,尽全力将其完成。尽人事,听天命,大约就是这个意思罢。
因而当穗儿骑在马上,望着七星门洞开,倭军步出时,她的心态竟然出奇得平静。如果情况当真发展到了最坏的那一步,那她也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就让她燃尽这苦难的一生,为那虚无缥缈的理想贡献最后一丝薄光罢。●思●兔●在●線●閱●讀●
但上苍似乎只是与她开了个恶劣的玩笑,因为倭军的态度出奇得服软,为了换取岛津岁久,他们提出了人质交换。而他们释放出来的人质,竟然正是孟旷、郭大友和细川志兵卫。穗儿一瞬真有些哭笑不得,她不知道是自己太紧张、太悲观了,还是当真高估了倭军的决心。也许是孟旷陷落城中带给她的冲击太大,使得她一下没能判断清楚局势。是啊……在小西行长不曾掌控局势的当下,城中说了算的人不正是宗义智吗?此人素来反对侵朝,如今有机会与明军接触,自然要不遗余力的示好,以谋求战后自己的生存地位。而他必然会保住陷落在城中的孟旷等人,以作为自己交换的筹码。而身处在宗义智身边的那些倭军将领,看上去都不是什么聪明人,在城中无人做主的情况下,他们一时之间只能听从宗义智的号令,毕竟他在众人之中位格最高,乃是一地藩主。
再看看罗洵,听闻孟旷等人陷落城中的消息,他老人家心平气和,哪有半点着急上火?看来他就算不清楚小西行长在城里的情况,也明白有郭大友这个人精在,哪怕是小西行长仍然把控着平壤城,他也相信郭大友能从小西行长手中争取到保命的交换协议。
被绑缚着的孟旷、郭大友和细川志兵卫被当场松绑,送还给锦衣卫,罗洵则很大方地让人将岛津岁久送给了宗义智。宗义智与岛津家见过很多次面,自然认识岛津岁久,见到他断臂后的颓丧模样,宗义智也不禁升起一股兔死狐悲的伤感来。
交换结束,双方退却。罗洵承诺会再派来使,商讨平壤城退军的事,也许可以答应倭军的一些要求,诸如答应割让朝鲜部分领土给予倭军等等。宗义智身边的大将们不禁大喜,心道此番明朝人果真是被他们吓怕了,不敢打了。有了明朝人的割地承诺,他们在众多侵朝倭军之中也就有了脸面。平壤城当前的困局看似解决了,大部分的倭军认为明朝人经此一事,短时间之内不会再来骚扰了。只有宗义智知道,这是明朝人的幌子,目的就是麻痹倭军,然后等大军来袭时,便让倭军尝到厉害。
但宗义智出于私心并不会提醒身边的将领们注意,他要的就是满足明朝人的一切要求,包括做他们的内应。他哪怕什么事都不做,都算是在帮助明朝人,而他也希望这场荒唐的侵略战争,能够早日结束。当明朝人来袭时,他会率领对马岛军最先从平壤东门撤退,保全实力。
第二梯队完成人质交换之后,便立刻向牡丹峰方向撤退,待到进入明军炮火覆盖范围之后,他们才算是松了口气。直到此时,骑在另一匹马上的孟旷才有时间和心思纵马来到穗儿身边,并牵住了她的手。她此刻多么想拥抱和亲吻穗儿,但却只能忍住。
她能感受到穗儿的身躯在微弱地颤唞着,她必然是激动欣喜到了极点。却不曾想穗儿掐了她的手一下,道了句:
“你给我过来!”
孟旷忐忑,小心翼翼地控马凑近了穗儿身边。穗儿从怀中取出了帕子,擦拭她面上凝结的血渍,并检查她头侧的炸伤。孟旷能看到她的下唇在止不住地颤唞,她不禁心慌又内疚,结结巴巴地道:
“对不起……我……”
“莫要说话,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没错,我也没怪你。但你这浑人,有的时候心眼就跟猪油蒙了似的,叫我心揪着难过。你若是上赶着去死,我也没办法,只能随了你一起去了。你看看你,这张脸那么俊俏,叫那铅弹打毁容了可怎么是好?”穗儿一面叱着孟旷的不知自重,一面泪水就不自禁地掉了下来。
孟旷哪里还忍得住,也顾不得这是在荒郊野外那么多同僚的注视之下,她揽住穗儿的肩背,单手扣住她后脑勺,拉下面具,就吻上了她的唇。座下的马儿仿佛通人性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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